讀《意大利童話》有感
作者簡介
伊塔洛·卡爾維諾(1923-1985)是意大利當代最有世界影響的作家。他在四十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不斷探索和創(chuàng)新，力求以最貼切的方法和形式表現(xiàn)當今的社會和現(xiàn)代人的精神，以及他對人生的感悟的信念。他的作品風格多樣，每部都達到極高的水準，表現(xiàn)了時代，更超越了時代。他于一九八五年猝然逝世，而與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但他在國際文壇上的影響與日俱增，他的創(chuàng)作日益受到人們的關注。
讀《意大利童話》有感
在若干年之后，或許我的孩子會知曉《意大利童話》這本書中的故事。但是，在他們年幼的時候，這些故事都會通過我的轉(zhuǎn)述到達他們的頭腦和心靈，并且，與此同時，我也會像一個剪刀手一樣，把一些不甚“和諧”的部分為他們刪除掉。
《意大利童話》，自然不是我們印象中的那種精致的童話，它更多的是一本粗礪的民間故事。卡爾維諾一向在敘事藝術上匠心獨具，對小說結(jié)構(gòu)精雕細琢，不拘泥于某一種風格，這是他在文學上的野心。《意大利童話》，是一個獨特的存在，這是因為，首先，它不似其他那些，一看便可找出作者本人印記的作品，我們在書里幾乎找不到卡爾維諾的存在。其次，在這本書里，卡爾維諾最多只是作為一個編者存在，他放棄了對原材料打磨光滑的意愿。而這一點，對理解這本書是相當重要的。
小時候，我們都讀過安徒生童話，這本童話書，幾乎成為了長期以來兒童的必讀書目。為何?兒童閱讀的書籍，不但應該美好，應該是對他們的人生觀世界觀起到良好的啟蒙作用的。安徒生的童話，自然也是有其民間源頭的，但是安徒生對原材料的手術恐怕動得比卡爾維諾的大，他使他的故事盡量在道德上趨于完美。
至于另一本格林童話，關于白雪公主的故事，恐怕，記得迪斯尼版本的小朋友應該比記得原始版本的小朋友多了。
《意大利童話》，沒那么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企圖在其中，更沒什么迪斯尼版本。
在這本書里，一些故事之所以會發(fā)生，基本上是出于命運的驅(qū)使，而不是出于道德的責任。比如，三個女孩，之所以兩個會嫁給宮廷面包師和裁縫，另一個嫁給國王，不是因為一個比另外兩個擁有更高尚的品格，更大氣的風范，更美麗的容貌，而只是因為國王碰巧了聽到了她們?nèi)说脑竿选?/p>
還有太多的故事，充分反映了人類被原始的宗教迷狂困擾，神諭總是捉弄人的。一個美麗的王子，看起來也沒有任何可恨之處，卻受命運的詛咒，變成一條吃人的惡龍，最終還被自己原本心愛的未婚妻一刀砍死。
但是我們還時�？梢栽跁锌吹�，初生的王子公主們既被命運安排了他們以后的人生，而他們的父母，也就是權(quán)力的掌握者，通常選擇順從神諭的指示，將被命運詛咒的王子公主關禁閉。但是，新生一代的好奇與渴望終將打破神諭的指示，命運自然會顯靈，經(jīng)過一番搏斗，理性終于戰(zhàn)勝了迷狂，這和古希臘悲劇里的一些故事的結(jié)局相比有了一線希望。但是，在這搏斗的過程中，又不像中國古書《左傳》里記載的《鄭伯克段于鄢》故事那樣，靠的是人的力量，在《意大利童話》里，主人公依舊離不開魔法師、隱士、仙女、巫婆們的幫助。
《意大利童話》和我們看到過的很多童話故事一樣，對愛情產(chǎn)生的過程采取了最簡略的描述，因為男女主人公容貌“美麗得像太陽”一樣，他們就會一見鐘情。愛情的起源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物，在童話故事中，幾乎沒有日久生情，在被對方美麗容貌吸引的第一時間里，就膽大妄為地向?qū)Ψ絻A訴自己的愛情。這樣的愛欲是赤裸裸的，與《十日談》相比，恐怕也相去不遠了。所以說，民間故事是粗礪的，奔放的。奇怪的是，大多經(jīng)過加工童話，也不曾對這赤裸裸的愛欲進行更多加工，難道是因為這樣違背童話的傳奇性，寫太多細節(jié)，拉太長時間，反而畫蛇添足似地多出真實性來?但是這些故事中也有贊賞內(nèi)在美的成分。一些愛情故事，與青蛙王子、美女與野獸之類的一脈相承。但這樣的故事不多。
在這本書里面，有一個永遠都不過時的主題，那就是“旅行”，我覺得，如果父母要對孩子們講述《意大利童話》里的故事，那么旅行者的精神應該是最值得贊賞的部分之一。因為一個孩子不可能永遠像公主或者王子那樣躺在家庭的懷抱里舒服地度過一生，他必然要有脫離家庭，獨自生存的一天。在這本書里，有一些旅行，是好奇心與求知欲的驅(qū)使，有一些是被迫而行。在這些旅行發(fā)生的中間，主人公會遭遇挫折，甚至災難，但是無論如何，旅行結(jié)束之時，總是善有善報，讓好人心中充滿希望。
基督教教義也滲透到了《意大利童話》里。大概這些童話故事產(chǎn)生的現(xiàn)代較其他的故事更晚。如《烏利瓦》中，這個因信奉基督教而被砍斷雙手的女孩的故事，體現(xiàn)的是受難的精神。另外一些故事，雖然沒有明寫基督教的成分，然而，情節(jié)與前者相似，民間故事，自古就與宗教不可分割，擺脫了原始宗教迷狂的束縛，又進入了基督教的圈套。
《意大利童話》與其他出色的`民間故事，比如《一千零一夜》一樣，其敘事藝術不可小看，同樣擅長連環(huán)結(jié)構(gòu)，大故事里套小故事，小故事里再套小故事。雖然粗樸簡單，但妙趣橫生。我覺得，一部引人入勝的小說，就應該像老年的長輩給小孩子們講的故事那樣，清晰、明朗、有趣。而卡爾維諾在創(chuàng)作《我們的祖先》三部曲與《寒冬夜行人》的過程中，明顯受到了童話故事的影響。
《意大利童話》中的一些概念，應該是值得我們注意的�；蛟S是出于翻譯的原因，對“仙女”、“國王”、“宮殿”之內(nèi)的詞語的理解，與我們通常的理解應拉開一些距離，也許你在閱讀的時候會感到奇怪：為什么仙女會偷走別人的孩子?為什么一介平民家的窗戶會和國王家的窗戶相對?為什么國王可以住宮殿，一個有錢人的家也可以叫宮殿?其實，就好像中國人認為龍是象征吉祥的圖騰而歐洲人認為龍是惡煞一樣，《意大利童話》中的仙女形象，可能和《聊齋志異》里的一些愛搞怪、愛耍性子、但無大害的狐妖更相似。至于遍地的國王王子，可能充其量就是一些城邦領主而已了，《意大利童話》采自意大利各個不同地區(qū)：西西里、佛羅倫薩、比薩、羅馬等等。學過歷史的人都知道，意大利在十九世紀中后期，才完成了統(tǒng)一，在此之前，曾經(jīng)長期分裂，國土破碎，城邦林立。
這本書值得你放在書架上，但未必要放在孩子們夠得著的那一排上。在孩子們年幼的時候，它是一本過于沉重的童話書。
精彩摘錄
“美麗的蜜，美麗的太陽”
美麗的蜜，一個少年，哥哥;美麗的太陽，一個少女，妹妹。兩個人的名字很奇妙。當美麗的太陽被乳娘扔到海里時，鯨魚似乎是少女的保護者，它還把少女一次次送出海面，與她的哥哥會面。她就像是鯨魚的呼吸，鯨魚的水花。在這個故事中，鯨魚從未露面，從未說話。
“高傲的國王”
一個精彩的，神奇的故事。“不管瘋不瘋，我要去闖世界。”商人的女兒被自己所愛的高傲的國王羞辱后，出門闖世界。她一路上解除了分別由老太太、女巫婦人、包袱婦人施與男子們的魔法，并謝絕了他們的求婚。最后，她對國王進行了“鏡像”報復。他們分處鏡子兩端，沿著由遠及近的七扇窗戶一點點接近，不同的是，現(xiàn)在是國王在求婚，他依次揭去了七層面紗，接受了姑娘送還的羞辱，最后他們結(jié)合了。這一“鏡像”值得玩味。
“這樣就著面包和面包碎塊
吃了一只生了蛆蟲的母雞，
新娘萬歲!”
這最后的篇尾詩。似乎無意義。但又充滿了消解力量。
“木頭瑪麗亞”
這故事開始于瑪麗亞要逃避“亂倫”的罪行，因為她無意中戴上了父親的戒指，那個戒指被許多人試著戴過，但都失敗了。而母親臨死時說過，誰要能戴上那個戒指，誰就必然是父親的新的妻子。我們似乎可以期待一個俄底普斯式的悲劇了，但恰恰沒有。童話的力量避免了悲劇的發(fā)生。瑪麗亞向自己的父親索要了三件衣服(它們實際上就是大地、海洋和天空)后，穿上木衣服從海上漂走了。接下來就是一個灰姑娘的故事了。最后，她憑借三件衣服，即大地、海洋和天空的力量，贏得了自己的愛情。
這樣，瑪麗亞不但避免了亂倫的悲劇，而且正是憑借從父親那里得來的禮物，她獲得了真正的、健康的愛。
“三只石榴的愛情”
“一個國王的兒子正坐在餐桌旁吃飯。他切奶酪的時候劃破了一個手指頭，一滴血滴在奶酪上。于是他對母親說：‘媽媽，我想有一個妻子，她的皮膚白得像牛奶一樣，紅得像血一樣。’”
這是個完美的童話的開頭。
石榴籽姑娘，只需要一滴血留下，就可以一次次復活。
“森林王”
森林王是老去的潘。他的憂郁孤寂需要一個女兒來撫慰。
“駝背、瘸腿和歪脖”
“有一位國王正在散步。他看看行人、燕子和房舍，很是滿意。” 這就是童話簡潔明快而充滿詩意的敘述。而童話輕盈的力量有時也是很可怕的：沒有把床鋪好，就睡成了駝背;梳子輕輕扯了一根頭發(fā)，就扯出了一個歪脖;一朵茉莉花落在腳上，就砸出了一個瘸子。
“獨眼巨人”
奧德修斯故事的變形。但它消解了荷馬史詩中的沉重。受傷的獨眼巨人是一個有幽默感的巨人。它迫使小個子修士在逃跑時砍斷了一個指頭留給他。“我至少嘗到了你的滋味”，獨眼巨人說到。
“佛朗切斯基洛的手藝”
對教會的諷刺?(教會就是強盜。)或者，這是一個沒有道德價值判斷的故事。而這正是童話的特征之一。
“發(fā)光的魚”
一個教喻故事。關于什么是真正的財富的教喻。夜里為漁船導航的燈被比喻為一條發(fā)光的魚。
“北風和西風”
一個伊索寓言?關于財富的揮霍。
“克里凱、克羅凱和鉤子柄”
對偷竊技藝的炫耀。一種無邪的民間愉悅。
“第一把劍和最后一把掃帚”
“第一把劍”指一個商人的七個兒子中的長子。劍是對男子的比喻。劍代表鋒芒、尊貴和功業(yè)。“最后一把掃帚”指另一個商人的七個女兒中最小的女兒。掃帚代表婦女的頭發(fā)、低賤和家務。“第一”和“最后”不僅指示了長子和小女兒，也指示了男女之地位懸殊。而這篇童話卻是對以上所述的反駁和反諷。因為商人的小女兒幫父親打贏了賭，而作為賭博對手的商人的長子卻碌碌無為。小女兒騎著母馬，把小伙子遠遠地甩在了后面，率先到達了法國。最后，小女兒在法國地經(jīng)歷也很有意思，她努力掩藏她的女兒身份，但最后還是獲得了法國國王的愛。但她最后沒有接受這一尊貴的愛，而是取得了國王的權(quán)杖和王冠，幫父親打贏了賭。這里有一個童話的價值判斷問題。那就是，打贏賭比成為尊貴的王后價值更大。這是與世俗的價值判斷不符的。而且，這個女子對國王愛情的拒絕，難道不是又一次對男權(quán)的勝利宣言嗎?
“五個浪子”
童話的狂歡性質(zhì)。
“做奴隸的母親”
這是一個帶有說教色彩的民間傳說。與童話有距離。這本書似乎翻譯成《意大利民間傳說》更合適。
“嫁給第一個過往的人的公主”
高貴的公主們不得不嫁給第一個從路上經(jīng)過的人。這樣，她們分別下嫁給了低賤的豬倌、捕鳥人和掘墓人。這是平民對貴族的反動和想象中的報復。尼采估計是不會同意的。
“卡耐羅拉”
超自然的繁殖力量使得王后和廚娘同時生下她們的兒子，而同時，大桌子生下了小桌子，大錢箱生下了小錢箱，大衣柜生下了小衣柜，大床生下了小床，一支槍生下了另一支槍。到了莎士比亞那里，他使“大絞架生下了小絞架”。王后的仇恨被她的兒子轉(zhuǎn)化為對自己的鏡像——廚娘的兒子卡耐羅拉的友愛。
故事的結(jié)尾是這樣的：“仙女們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但我很可憐，因為我沒有在那里，所以才留下來，被一群蒼蠅包圍著。”這個結(jié)尾向我們暗示了講故事的現(xiàn)場，一群人圍著講故事的人，講故事的人說得口干舌燥，下面聽的人也很激動，還不時小聲議論兩句。講故事的人講完故事，就即興加了這么一個結(jié)尾，來調(diào)侃聽故事的人。但可以肯定，這種調(diào)侃不會惹怒聽故事的人，相反，它會制造一種更為輕松的氣氛。
“菲羅多洛與菲羅美娜”
母親囑咐女兒菲羅美娜到菜園里買卷心菜，如果菜農(nóng)不在，就自己拔菜，并把一枚錢幣放在菜地里。并且特意囑咐她不要把甘藍當作卷心菜買回來。但恰恰菜農(nóng)不在，而女孩也恰恰拔了甘藍。她違反了母命。這一違反帶來了童話的奇跡，當她把錢幣放在菜坑里后，錢幣消失不見，一個水晶小窗出現(xiàn)了，并從小窗戶里探出了漂亮的求婚者。
“用手揉出的王子”
皮格馬利翁故事的變形。
“火雞”
首先，這篇童話的奇特之后是它的篇名�；痣u只是一個引子，當火雞挖出了埋藏寶藏的洞之后，它在這篇故事里的角色就完成任務了。按照其他童話命名慣例，它似乎應該以姐姐的名字命名�；蛘�“兩個國王與一個王后的故事”等。但它就叫火雞。
這篇故事較為復雜，線索很多。但奇怪的是，故事中的人物都沒有名字，而關于誰是誰的問題，卻給讀者交待得極為清楚。最后，兩個國王在同一棵櫟樹下避雨，并因此找到了他們要尋找的同一個人：對于其中一個國王，她是姐姐;對于另一個，她是王后。
“穿七件衣服的美女”
故事不夠流暢。
“蛇國王”
蛇一層層蛻皮，當它蛻完七層皮，就成了一個美男子，真正的國王。
故事本來可以結(jié)束在第三次舞會之后，那時蛇將順利地變成人。但它被延宕了。父母的一陣棍棒把它打成了一只大鳥。
在故事中，當我們看到一個好人死去、被挖去眼睛、被砍去雙手……等等。我們絲毫不必擔心，因為我們知道，死去的人會復活，眼睛會復明，斷肢會重生。這一切奇跡，只需要一個契機，被泉水洗濯，被藥草涂抹。而童話肯定會提供這個契機的。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很可能受到了《新約》中耶穌行神跡的影響。
“寡婦和強盜”
我們來看看強盜邏輯：
……寡婦經(jīng)常對強盜說：“你要小心，這事如果被我兒子知道了，我們兩個都得死。”
強盜便說：“那我們?yōu)槭裁床怀羲?”
“他是我的兒子呀。”寡婦說，“我把他生到這個世界上。”
“那又怎么樣?你既然把他生到世上，難道就不能除掉他?”
“科拉魚”
一個非常憂傷，非常詩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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